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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百三十九章 星河明淡(一)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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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相傳,新科狀元跨馬遊街始自宋真宗年間,因狀元蔡齊才學出眾又面若冠玉、儀態俊偉,真宗太過喜歡,忍不住要「顯擺顯擺」,便賜下御馬護衛,讓其錦袍簪花跨馬遊街,一時全城轟動,後方有了新科進士跨馬遊街這一項目。 .

    到了明代,所謂跨馬遊街,實際上是金殿唱名之後,禮部官員在鼓樂聲引導下將皇榜張掛於長安左門,狀元率眾進士經過太和門、午門、端門、承天門、直到長安左門觀榜,再由順天府尹給狀元插花、披紅綢,以傘蓋儀從送狀元歸第,以顯示「皇恩浩蕩」。

    正德三年戊辰科,這一屆進士的整體特色是平均年齡偏小,而平均顏值偏高。

    尤其三鼎甲,年方十九探花郎完全是謫仙一般的人物,剛剛及冠的狀元公也是難得的美男子。與這等盛世美顏相比,榜眼的容貌是略遜一籌,卻也是濃眉大眼端方君子的標準長相,放在人群中總會被說一句好品貌的,而且,他年紀也不過二十九。

    而這一屆皇帝的特點是愛熱鬧。

    得了這樣一批耀眼的青年才俊,本就跳脫喜熱鬧的小皇帝又如何耐得住性子不來炫耀?!

    單十八日傳臚後的送狀元歸第不算,十九日恩榮宴直接挪去了西苑,非要在西苑再辦一場盛大的跨馬遊街不可。

    為了擴大西苑景區經濟效益,還早早就放了風聲出去,表示除了傘蓋儀從外,還有鼓樂笙簫、錦衣彩旗開道,狀元單人獨騎為首,餘下全部二甲三甲進士皆雙人並轡,緩緩而行,讓百姓看個夠。

    這一場將是上巳之後端午之前西苑最大型的活動。

    自金殿唱名、狀元遊街後,京城百姓都聽說了這一屆新科進士皆是格外俊秀,且先前又有西苑「榜下捉婿」的事兒,聽聞上巳節被捉的「貴婿」也有好幾位在列。

    狀元遊街時是囫圇的看,有了許多細節八卦後,百姓們更樂意於去西苑再對照八卦仔細看上一看。

    除了升斗小民,也有一些「貴人」分外關注都是錯過了西苑榜下捉婿,又或是猶豫不定的,如今皇榜也貼出來了,正好妥妥捉一個進士女婿回去。

    兼之淳安大長公主也公開表示會來看這場遊街,並言道非是因著她孫女婿也在其列,而是大明英才輩出,此等盛世如何可以不看!

    又言帶女孫兒媳來看,也好叫其知道當敦促夫婿、子孫讀書上進,他日也有這般榮耀,光耀門楣。

    有這番話在前,不少本就動心想看熱鬧的夫人正好打出教育兒女的旗號來,帶著家人來看遊街。

    因此十九這一日,真真是萬人空巷,比上元燈節還熱鬧幾分。

    西苑各酒樓茶肆座位早早就被訂滿了,據說黑市上還有炒賣像湖風樓、浣溪沙這樣好地段雅間包廂的,據說價格足翻了十倍不止,依舊供不應求。

    讓沈瑞咂舌的是,這其中最大的推手就是小皇帝陛下本人,壽哥他還特地讓湖風樓壓了一批包廂,還囤了幾個酒樓的包廂,推高了價格才放出去,大大賺上一筆。

    實際上,小皇帝哪裡還差這點子銀子,他少一場狩獵就什麼都出來了。他只是,喜歡這樣賺銀子的感覺。

    這每一場西苑的大型節慶,都讓壽哥既看了熱鬧盡了興,又大賺一筆自己倒買倒賣真的還只是零頭兒,大頭兒還是在對各商家的稅收上。

    當壽哥洋洋得意同沈瑞提起,沈瑞實是哭笑不得,卻又心下暗暗笑嘆,小皇帝真不當生在帝王家,生生耽誤了這麼個商業奇才了。

    三月十九這一日,不少大戶人家乘車的都是早早的就出發了。

    雖然西苑主幹道修得寬闊,都是四輛馬車可並行的,兩側還有丈余專供行人通行的甬道,可這一日誰知道會多少人呢,去晚了行人多了只怕馬車擠不進去。

    浣溪沙視角極佳的雅間裡,趙彤坐在窗邊兒,望著樓下車馬粼粼,一邊兒吃著漬酸梅,一邊兒笑嘻嘻的打趣楊恬,「哎呀,可託了你這老闆娘的福啦,不然得多少銀子能買這麼好的地兒呢!」

    楊恬輕啐她一口,道:「都是要做娘的人了,還不積點兒口德!」

    她說著又有些擔憂的看著趙彤已有些微微隆起的小腹,道:「你也真是,才坐穩了胎就跑出來,你瞧外頭這人山人海的,再衝撞了,動了胎氣……」

    趙彤擺手笑道:「哎呀,你放心吧,我這些年練武的,身子骨結實著呢,我娘生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時候,懷著孩子還能打拳拎石鎖呢,真不礙事的。這仨月拘我在屋裡,可是憋壞我了。」

    頓了頓,又認真向楊恬道:「別嫌我聒噪,我和陸家娘子教你的拳腳你別丟下了,你這小身子骨,還是多練練的好,下個月就嫁人了,很快有了孩子……」

    楊恬羞得滿臉通紅,急急的捂了耳朵道:「你又滿口渾話,我可不理你了……」

    趙彤笑彎了眼,口中嘖嘖道:「下個月就是新媳婦了,還這樣忸怩。」又去拉她的手,道:「這兒就咱們姐倆,羞臊得什麼,我可是正經說的好話。罷了罷了,你莫扭臉不瞅我了,我也難得出來一趟,方才車上犯困也沒說幾句,這會兒咱們好好說會子話,你開春可還咳了不?」

    楊恬皺了皺鼻子,這才扭轉過來,瞧她滿臉揶揄的笑容,還是忍不住輕輕啐了一口,道:「瞧你那壞笑,就不是要好好說話的樣子!」

    不過還是收了笑,正經答她道:「只冬天難捱些,開春兒天兒一暖和就好些了,陰天時有些喘,晴天就沒幹礙了。比去年這時候強了許多。」又道:「其實也有在練拳,只是管家事忙,有時候不免懈怠了,回頭我便再練起來。」

    趙彤點了點頭道:「這是一年比一年輕了,還是見好的。都說冬病夏治,今年立夏時你就再用那薑汁方子敷了背,明年就好利索了。」又笑道:「這桂枝媽媽,哪兒淘弄的坊間土方子,還真有些效用。」

    楊恬笑道:「是啊,虧得她了。」

    趙彤又丟了個梅子到嘴裡道,「你家這酸梅漬的真不錯,回頭我要包一包回去給我嫂子。」

    楊恬忙吩咐大丫鬟半夏去找掌柜的,除了多包些梅子外,再問問這是外頭買的還是自家做的,若是自己的東西,便抄了方子來。

    待半夏出去,趙彤笑得花枝爛顫,道:「這還沒過門兒呢,便將這老闆娘做得這樣大方,方子隨便就予人了?」

    楊恬臊得一跺腳,「你再這樣說話,我便走了!」

    趙彤忙兩步過去把楊恬拉過來,笑著賠禮道:「好啦,好啦,我的不是,再不打趣你了,且饒我這一回!」又笑著學男人一般拱手道:「我替我嫂子謝過你的方子啦!」

    楊恬也不是真和她置氣,只是羞臊不已,紅著臉輕哼了一聲,終還是忍不住問道:「嫂子胃口還沒好些麼?」

    趙彤嘆了口氣,道:「沒有。誰知道她怎的了,我這也就兩三個月時候胃口不好,不時作嘔,現下四個月了,便是能吃能睡,什麼也不耽誤。她這都快九個月了,眼見要生了,還在嘔個不停。」

    楊恬也跟著嘆氣,她身邊兒的桂枝媽媽因是穩婆出身,對於婦人這些事最是清楚,英國公世孫夫人游氏有了身子起就孕吐不止,楊恬也曾請桂枝媽媽寫了止吐方子送了過去,卻是沒甚效果。

    桂枝媽媽也同楊恬說了,婦人有妊反應各不相同,通常是頭三個月坐胎不穩的時候會有孕吐,過了三個月便好了,就如同現在的趙彤。但也確實有如游氏這般從頭吐到尾的,並不算十分少見。

    若是窮苦人家,這樣可是麻煩,到末了產婦自己沒了氣力,生產時更兇險百倍。且不吃東西,孩子也容易長不好,胎里虧的,生下來再怎麼補也總差些。

    好在是英國公府這樣的富貴人家,總有許多吃食補品可以給游氏服用。

    「大嫂那麼個纖弱人兒……多少也要勸她吃些。」楊恬是真心替游氏著急。

    她先前隨俞氏赴宴時,遇上過幾次游氏,這位駙馬府的貴女、國公府的世孫夫人卻是一點兒架子也沒有,性子溫柔,待人極是可親。又因著張會夫婦的關係,以及她一母同胞的幼弟游鉉也同沈瑞交好,因此她待楊恬更是極為親近。

    「嗯,你放心,我嫂子,瞧著嬌嬌弱弱的模樣,內里卻是極剛強的,常說為了孩子也要多吃,她便是才剛吐個乾淨,轉頭依舊能強忍著把那些不喜的吃食塞進嘴去。」趙彤又深深嘆氣,道,「這點上,我都不如她,我那會子吐得昏天暗地,真真兒是一口水的喝不下去的。」

    兩人都是齊齊嘆氣,靜默片刻,趙彤又低聲道:「我們府里那個境況,你也是知道的。也虧得她這樣剛強。前陣子我幫不了她,本來老夫人還能搭個手,後來老夫人也病了,便只她一個人咬著牙撐下來的……虧得我不像她那樣一直嘔,現下我好了,這倆月我便好好替她撐過去,等她生產完出了月子再回來接手。」

    楊恬默默握了趙彤的手,道:「你自己也顧惜著些身子呀。」

    趙彤緊緊回握她,卻只苦笑一聲。

    英國公張懋有一打兒妾室,嫡庶七個兒子。世子早逝,雖封了世孫,但因世孫年幼失恃失怙,不免有成年的叔叔盯著那爵位。

    在原配夫人王氏(張侖張會的親祖母)故去後,張懋續弦許氏。

    這位許氏夫人無所出,年歲大了,總要靠上一方。

    縱觀府內,庶子們的親姨娘們都還活得好好的,且這些老姨娘們個頂個的不好相與,她可不想與人做嫁衣;嫡次子張鋼自恃原配嫡子身份,對她殊無敬意,且其性格陰狠,也是個養不熟的。

    最終,許氏夫人選擇了世孫這方。

    遂世孫成親後,許氏夫人就將游氏帶在身邊,教她管家,漸漸將國公府中饋都交到她手裡。

    游氏也是通透人,自然知道回報許氏夫人什麼,祖孫倆倒是處得頗好。

    游氏有妊後,張鋼妻子跳出來表示可以幫著管家,別說游氏不肯,便是許氏夫人也不會讓的。本已漸隱退的許氏夫人便再次出山,帶著趙彤將家中諸事撐起來。

    便是繼室也是正經國公夫人,諸媳婦自然不敢再說什麼了。

    偏去歲臘月趙彤也查出了身孕,雖是練家子身體康健,趕上孕吐的時候也是各種難過,全然沒法理事。

    雪上加霜的是,年底許氏夫人突然染了風寒,竟而一病不起,管家這件事也是拿不起來了。

    府里登時人心浮動,許多嬸娘妯娌都蠢蠢欲動,年節里多少風涼話點著游氏。

    游氏如何不知她們野心,哪裡肯將家事交給她們,還不夠添亂的。當時她胎已穩了,便二話不說,誰也不用,硬撐起來獨自理家。

    她是個剛強又能幹的,只是隨著月份漸大,身子沉重,又是孕吐不止,總歸是力不從心。好在現下趙彤滿了三個月,孕吐也過去了,能出來搭把手了。

    「只盼著老夫人早些好起來吧。」趙彤嘆了口氣,她管家的能耐是有的,卻是個沒耐性的,更是厭惡那些庶出叔嬸的嘴臉。

    楊恬沉吟片刻,終是道:「雖是說這話唐突了,但……六姐姐,你看,要不要讓桂枝媽媽跟你回去給薛媽媽打個下手?」

    這薛媽媽是趙彤的陪嫁媽媽,專門負責趙彤飲食藥品為她調理身子的。

    一般來說大戶人家都不會用旁人推薦來的下人,尤其是沾手飲食香品藥物等事情,而守禮人家更不會向旁人家推薦這樣的下人,以免沾染內宅是非,掰扯不清。

    楊恬與趙彤已是處得如嫡親姐妹一般了,且先前楊恬在病中,也受了趙彤薦來的會武的丫鬟僕婦,此番推薦穩婆出身的桂枝媽媽過去照看孕婦,也算不得失禮,且她亦是真心希望趙彤安好。

    趙彤眼圈兒都有些微微紅了,握著楊恬的手,半晌才穩住情緒道:「我知你待我好,放心,嗯,暫時還用不上。」

    她頓了頓,似轉移話題的調笑道:「我的傻妹子呦,只想著別人,你馬上就要成親了,正是要好好調理的時候,成親那日……」她掩口一笑,附在楊恬耳邊低語兩句。

    羞得楊恬臉騰的一下燒得通紅,急急起身要走。

    趙彤佯作「哎呦」一聲,楊恬擔心她身子,忙轉回身來,關切問她怎樣,見她笑顏如花,便知受騙,越發羞惱。

    趙彤拉了她道:「好妹妹,好妹妹,不惱不惱,雖是逗你的,卻也是實話,你的好意我心領了,若是有需要,我定來你這邊借人就是。但你也要聽桂枝媽媽的話,好生養著……」

    楊恬羞也不是,惱也不是,無可奈何的哼了一聲。

    忽得門外有人輕叩,卻是半夏上來了,回稟掌柜的送了兩小壇漬酸梅到國公府馬車上了,又遞上方子,並道:「咱們太太同親家太太一道來了。」

    楊恬趙彤聞言連忙起身相迎。

    卻是趙彤頭三個月被拘在家裡養胎一直也沒來尋楊恬,有不少體己話想聊,且孕婦更怕人群擁擠,便頭一日下了帖子,想約楊恬早早先行。

    俞氏自然無有不應,趙彤的車來接便叫讓楊恬先去。她則與楊慎妻子王研把家中這一日諸事安置好了,這才帶了二姐兒楊悅並三個庶出的男孩子出門,又匯合了沈瑞母親徐氏等一眾沈家人,齊往西苑來的。

    今日恩榮宴,一眾考官也在賜宴之列,楊廷和不在,楊家男丁便都隨沈洲沈潤等去了。女眷這邊上得樓來,趙彤楊恬上前去行禮。

    徐氏與趙彤也是熟識的,笑問她身子可好,又笑道:「你們這些年輕姑娘自家一個雅間瞧吧,免得在長輩面前受拘束,不得盡興,瑞哥兒旁邊還留了一間,我們也約了幾位夫人的,且過去那邊。」

    趙彤最是伶俐的,便第一個笑嘻嘻的道:「伯娘好意,只是我們這些小輩原就當伺候在長輩跟前的。」

    徐氏慈愛的揮揮手,笑道:「盡有丫鬟僕婦的,哪裡就用你們伺候了。去罷,去罷。」

    俞氏也笑著推了兒媳王研道:「你也去罷。今兒都鬆散鬆散。」

    王研等都笑應了,遂玉姐兒、何氏、張青柏等小輩都在這邊,徐氏俞氏等長輩女眷都往旁邊雅間去了。

    趙彤輕輕推了楊恬一把,抿嘴悄聲向楊恬笑道:「遇上這樣開明的婆婆你有福了。不過,我猜,這兩個雅間兒的主意定是沈二出的。」

    楊恬又如何不知,一時滿心甜蜜,嘴上卻道:「六姐姐你今兒是專門打趣我的麼!」

    四哥兒、小楠哥等幾個孩子自然也被帶來了進行現場教育,但因怕孩子沒個輕重跑來跑去衝撞了趙彤這個孕婦,何氏、張青柏都把孩子拘得緊緊的。

    趙彤卻笑稱無事,她有功夫在身呢,又拉了張青柏的女兒滔滔過來,又是抓吃食給她,又是把自己頭上的小簪花拿給她玩,又與這些孩子媽們問起育兒經。

    玉姐兒也是剛生產完,經驗豐富,說起孕期種種注意事項,趙彤聽得津津有味,恨不得趕緊拿了紙筆記下來才好。

    不光趙彤,楊恬楊悅兩個都即將為新嫁娘,自然也都留心聽著。

    如此小半個時辰之後,街上已是人滿為患,遠遠的聽得鳴鑼開道,又是一陣陣炮竹聲響,街上人高喊著「來了」「來了」,樓上諸人也紛紛探身出去看。

    先是整齊的腳步聲起,一列持棍錦衣校尉一路小跑過來,很快分開人群,橫過手中長棍,將人群擋在行人甬道外。

    百姓都知這是西苑錦衣衛,平時也是他們巡邏維持西苑秩序的。有這一年多的接觸,都知道他們的規矩和手段,因此都紛紛遵從指揮,退到道路兩側,留出寬闊的路面來。

    緊接著有總旗軍官騎馬來回向兩邊喊話,表示理解大家對新科進士的喜愛之情,但是銀錠子金鐲子等沉重物品還是不要投擲的好,否則要砸到了人,便要以刺客論處。

    一番話說得詼諧幽默,方才因錦衣校尉出現帶來的莊嚴肅穆感瞬間蕩然無存,百姓都鬨笑起來,還有膽大的回應了兩句喊話,氣氛登時又恢復了熱鬧。

    很快一路鳴鑼,兩隊華蓋彩旗儀仗緩緩而來,彩旗迎風招展,掀起一片錦浪,緊接著一群錦衣樂官,捧著鼓樂笙簫,一路吹吹打打,曲調歡快,比迎親隊伍還熱鬧幾分,在這樣聲勢中,新科進士的馬隊閃亮登場。

    但見一匹匹駿馬通體雪白,馬上人皆是大紅錦袍、十字披紅、帽側簪花,且不論那容貌,單看這身行頭就讓眾百姓喝彩歡呼不已。

    雖說大明風氣不如唐宋開放,但愛美之心和表達方式從古到今都沒什麼變化,見到如此之多「才貌仙郎」,仍有許多激動的堂客扔下香囊帕子來。

    若非有錦衣衛總旗先一步聲明不許扔金銀重物,只怕真有豪門不差錢的女娘扔那金鐲子金釵下來。

    腦瓜兒靈活的小販這會兒就在人群中兜售起香囊手帕,做工粗糙得緊,就勝在價錢便宜,扔出去也不心疼,花花綠綠的還特別應景兒,自然有了不錯的銷量。

    隊伍快行進到湖風樓時,不知道誰高聲喊了一句「天佑大明,聖君賢臣」。

    俄而十幾人齊齊高呼,壓過了所有喧囂。

    人群中便就爆發出一陣山呼海嘯般歡呼來,這聲浪席捲而過,長街兩側民眾都被這氣氛感染,紛紛應和高呼,「天佑大明」「聖君賢臣」聲聲不絕。

    新科進士里便是有人心知指不上是誰為了討好皇帝喊的這一嗓子,可在此情此景下,仍不免心情激動、鬥志昂揚起來,馬上的身姿也更挺拔了幾分。

    而在湖風樓頂樓雅間中的小皇帝看到這一幕,果然龍顏大悅。

    安排了這一幕的錢寧瞅準時機,撩衣襟跪下,高呼道:「天佑大明,聖君得賢臣。吾皇萬歲萬歲萬萬萬歲。」

    周遭無論內侍還是勛貴子弟忙都湊趣跪了一地,齊齊高呼「吾皇萬歲」。

    小皇帝心裡明鏡兒似的,但對這馬屁卻也頗為受用,他抬抬手笑嘻嘻道:「諸位賢臣愛卿平身,哈哈,都有賞,都有賞!哈哈。」

    小皇帝身後的劉忠微微抬起頭來,睨了對面一臉諂笑、滿口諛詞謝賞的錢寧一眼,眼底寒芒閃閃。

    通常是賜恩榮宴於禮部,宴畢諸進士要往鴻臚寺學習禮儀。

    如今這場恩榮宴被挪到了西苑,宴後趕回鴻臚寺學禮儀便也不能了。


    鴻臚寺只好派了人來西苑,宴後直接簡單教習眾進士一些明日上朝的禮儀,其他的待明日皇上賜朝服寶鈔之後退朝再說。

    這一場恩榮宴設在南台香殿,赴宴官員及進士往來皆由官家畫舫接送。

    南台是永樂年間所建,島上林木深茂,水鳥翔集,更有稻田村舍,頗有水鄉風光,原是皇帝休憩、閱稼之所。

    這次劉忠重建西苑時,重新修葺了島上宮殿,又依這朝暮風光搭景,亭台樓閣與山水融為一體,如此朝霞掩映、水霧瀰漫時便宛如仙境一般。

    別說諸新科進士,許多官員也是頭次來此,不免都是心曠神怡。

    只可惜到底只是賜宴,並沒有賜他們到處玩賞,宴畢禮儀學罷,便有畫舫來接他們。

    許多不曾盡興的新科進士索性遊覽起西苑來,當然,更多人的目的是為了結交同年,拓展自己的人脈。

    此時已是午後,白晌里看罷新科進士跨馬遊街的人們大多散去,酒樓茶肆都空閒起來,正給進士們提供了好去處。

    許多商家也會做生意,對新科進士們無比客氣,殷勤贈送酒菜,甚至表示免單,只求一副墨寶,來提高店鋪「內涵」。

    而進士們光顧最多的還是浣溪沙,除了風雅外,當然還因為現下狀元榜眼探花傳臚等等名列前茅者都在浣溪沙小聚。

    今日諸進士跨馬遊街受百姓夾道歡迎,實在是提氣,只皇家賜宴哪裡敢貪杯,這會兒轉了西苑再飲,自然是要放開量喝個痛快。

    有好酒哪能沒有好詩,浣溪沙這邊已是斗上詩了,卻是應景的及第詩,頗為討喜,一時氣氛熱烈。

    有人喝得多了在興頭上,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,大聲道:「今日盛景,要將大家的詩文合起來刊印本詩集才好!」

    有人醉醺醺哄然叫好,更多的人則是安靜下來,下意識去看沈瑞。

    青篆書坊如今還貼著封條呢。

    只是沈瑞既能被點中傳臚,當是……無大事吧?

    在場絕大多數人都是將稿子給了青篆的,多半還都去過沈府退銀子撇清干係,眼下不免尷尬起來。

    楊慎、李延清都是輕輕皺起眉,劉仁也朝沈瑞望了過來,殿試名次已出,貢院失火的事兒家中長輩們也就不是防得嚴實了,他們都或多或少知道了些。

    尤其楊慎的卷子是被毀了的,朝堂上又因捲紙種種爭鋒,面對即將踏入仕途的兒子,楊廷和自然會與他剖析個明白。

    「這事……」楊慎低聲問沈瑞道。

    未待他說完,沈瑞已道:「大兄放心,師公已與我說了。這一兩日就有結果。」

    楊慎聽得次輔王華已有交代,便點點頭不再提。

    沈瑞一笑,起身持盞,遙敬在座諸位,朗聲道:「多謝諸位仁兄關切。只青篆一事,自有聖君賢臣裁決,我等只靜待結果便是。蒙諸位不棄,瑞在此謝過!」說罷一飲而盡。

    眾人忙也還了一杯。戴大賓見狀,起身來圓場,表示自己一首詞只得了半闋,還請諸位幫忙斟酌。

    他那表兄林福余卻是落榜了的,此時沒在西苑,同鄉兩個進士起身幫忙,一說一和,場面便又熱鬧起來。

    沈瑞一哂,心下暗道,果然不出師公所料。

    卻是昨日金殿唱名之後,王華便將他招去府上,竟把那日讀卷種種皆講與他聽。

    因問他,未在一甲,可有怨。

    沈瑞一時竟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。

    有楊慎在,狀元沈瑞是沒想過的,畢竟楊慎這樣不世出的才子,沈瑞也服氣,自認足夠努力也是及不上的。

    他也並沒有想過和沈瑾相比,外人比較是外人想看熱鬧,於他們自己而言這種攀比是毫無意義的,而且如徐氏教導他與何泰之的那樣,沈瑾是沈氏族人,不是他們的敵人。尤其沈瑾現在是壽寧侯的女婿,能把其拉過來,總比推到對立面去的好。

    至於三鼎甲,他倒不是沒想過,這次會試他排在第三,殿試看了小皇帝的試題,他也是真箇有感而發,十分認真的寫了對策的。

    只是這種事,他也只能「盡人事、聽天命」了。

    內閣不和,彼此壓制也是常態,想來朝中諸公也不想看到楊廷和的兒子女婿都在一甲之內。

    再遙想當年,他老師王守仁會試第二呢,殿試也入了前十,最終被點二甲第七。考庶吉士竟還被黜落,不知是當時哪位閣老手筆呢。

    因此二甲頭名傳臚,對沈瑞而言,也稱不上遺憾。

    王華此番合盤托出,既是因即便他不說楊廷和等也會告訴沈瑞,從旁人口中知道到底容易生隙,也是因著他沒將沈瑞當外人,並不相瞞。

    沈瑞素來與老師王守仁無話不談,與這位師公,倒是見禮閒話時多,幾乎沒談過政事的。

    因此他斟酌了一下,應道:「如師公所言,一時名次也算不得什麼,反倒既易招禍,更易被盛名所累,不好施展。師公一心為孫兒,孫兒……」

    王華擺手道:「老夫既與你說這些,那些客套話便不提也罷。你的文章老夫反覆看過了,好是極好的,只李閣老那『冒進』之語,也不全然是因想阻你而發。此時你也道『施展』,唉,恆雲,你到底年輕氣盛,雖對了皇上脾胃,卻也當知,有些事,不是皇上一言而決的……有些事,也不是下了聖旨,地方上就會照章辦事的。」

    沈瑞如何不知,他太知道這點了!從古至今不都是這般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麼。

    他深吸了口氣,道:「師公放心,孫兒不會冒進,孫兒會效仿老師、師公,穩紮穩打,有了功績再步步為營。」

    皇帝要說得算,王華與王守仁早就該在高位了。

    王守仁就是有了實打實的軍功,升遷也是靠小皇帝與內閣博弈得來的。他沈瑞又如何會托大。

    「而且,孫兒也無王荊公(王安石)之志。」沈瑞並沒有想要變法的心,並非因他沒有王安石張居正那樣的地位,而是因他並沒有一套適合大明的「新法」。

    他現在所想的就是,在合理的範圍內,儘可能的做一些改變,推動一些發展,守護一些萌芽,把握一些機會,等待連鎖反應,等待,最終的蛻變。

    王華未成想他會這樣回答,沉吟半晌,撫須點頭,道:「你有這樣認識,甚好。」

    他頓了頓,忽然問道:「青篆之事,只怕很快就會有人傳揚出去,你待怎麼應對。」

    「傳揚」二字咬音甚重,沈瑞一愣,腦中一轉,不由嘆氣,原想著是青篆揚名之機,可以藉此機會推一些工程書籍。然若是有人刻意宣揚,那可這『名』便未免太大,世間可還有一詞,曰「捧殺」。

    青篆拯救了那許多舉子的捲紙,若此時被有心人追捧一番,眾進士感恩不已,再跳出個人來說他沈瑞邀買人心,可是百口莫辯。

    沈瑞想了又想,道:「恩自上出。」

    王華撫須大笑道:「甚好。孺子可教。」

    轉而方道:「去歲,皇上曾與內閣提了一句要建一處書閣,年初也曾議重抄《永樂大典》,摘些實用的書籍,刊印出來。」

    沈瑞卻是這陣子一直閉門備考,不曾聽說這事。

    那書閣,這刊印實用書籍,顯然就是他同小皇帝提過的萬卷閣之事。他不免精神大振,忙道:「青篆正是藉此東風,是奉旨刻今科時文,是皇上恩澤浩蕩,使眾捲紙失而復得。」

    「只這事要快。」王華道。

    沈瑞應道:「孫兒這就著人聯繫劉忠劉公公。」

    王華是教過劉忠的,對其印象極好,也是默許了兒子王守仁與之來往,見沈瑞這般說不以為奇,卻仍叮囑一句,「如今宮中奸佞橫行,你與他交好,也要防備小人算計。」

    沈瑞連連稱是。

    王華又道:「皇上直接賜官這事,老夫揣度著,不是在修孝廟實錄上,便是應在建書閣上。實錄不需多說,書閣建成也必然仕林稱頌,若你在其中任意一處任職,屆時因功提拔也是容易。」他看了看沈瑞,「你心裡也當有個計較。」

    沈瑞頗有些意外,原本想著,歷來沒有二甲三甲直接授官的,這次皇上想是借著為焦黃中破例,將自己、龐天青、劉仁等皇上「自己人」也抬舉起來。

    雖說庶吉士三年散館後二甲通常為編修,三甲為檢討,現下自己等直接授了檢討,看似折中,甚至有些虧了,但這省下了三年時光,實際上是比旁人起步早了許多,且若做得好,三年內升兩級都沒問題。

    不成想,小皇帝還有另有棋招埋在裡頭。

    沈瑞不免好奇道:「那胡瓚宗……李閣老也是意在如此嗎?」

    王華微微闔眸,淡淡道:「於你們自然是覺得一甲最佳,三甲便是什麼所謂如夫人了。然於內閣用人,只要得用,如何會拘泥於一榜名次。」

    沈瑞一時也是默然。

    又聽王華緩緩道:「這一二年間,劉瑾說是清洗劉謝餘黨,其實李閣老的人也沒少動。今年,又是京察之年……」

    昨日才說了那番話,果然今日青篆就被人提起了。

    若非沈瑞昨日急急請見,在劉忠私宅里見了壽哥,陳說了青篆之事,攔下了解封令,待今日青篆解了封,在這種新科進士雲集的場合下,有人說出當初青篆被封的真正原因,沈瑞這邀買人心的鍋就背定了。

    沈瑞目光在場中游移,尋找著那提刊印之人,想著總要防備一二。

    那邊戴大賓一闋詞填完,大家喝彩連連,忽有人調侃道:「賓仲好風儀,又這般有才,今日不知被多少貴人看中,要捉去作那東床快婿吶!」

    有人鬨笑,卻也有人去看龐天青等幾個那日上巳節被「榜下捉婿」的。

    尤其是龐天青,雖他會試就是第七名,殿試二甲第五也是正常,但因被直接授官,還是不免被人嫉恨,說是靠了大長公主府云云。

    龐天青只自斟自飲,根本不理會。

    戴大賓卻到底是少年,再是聰明,卻也比不得那些二三十歲的人情練達,一時漲紅了臉,道:「我……我已在老家訂了親事的。」

    那人卻笑道:「訂親有何難!退了便是。若有侯府、駙馬府門第提親,難道你便不應嗎?」

    此言一出,廳上登時一靜。

    駙馬府固然指的是龐天青,但這一科卻並沒有被侯府看中的,只有一位被豐潤伯家定下的。

    若說是侯府,又有那訂親退親之語,只怕是在暗諷上一科狀元沈瑾了。

    沈瑞抬眼望去,見那說話之人三十來歲的年紀,相貌尋常,依稀記得排在二甲八十餘名,而他旁邊那人,倒像是方才起頭說印詩集的。

    沈瑞眯了眯眼睛,看來,這是奔著他來的了。

    他剛待開口,卻是龐天青先一步起身,走到戴大賓身旁,笑道:「賓仲這闋詞妙極,只是今日大考已過,當是鬆快鬆快,不提時政,只論風花雪月。」

    龐天青說著轉身向楊慎遙遙舉杯,道:「聽聞先前楊兄就在這浣溪沙樓上作了一首一七令『雪』,今日天青獻醜,補上一首『花』字一七令如何?」

    說罷不待眾人反應,抬手摘下帽側簪花,手中持花,走了幾步,便一氣成詩。

    眾人呆了一呆,隨即掌聲雷動。

    龐天青團團作揖,隨後大走向那邊那進士道:「這位仁兄怎麼稱呼?」

    那進士一臉不屑,道:「睢縣梁晉。龐兄有何見教?」

    龐天青一笑,道:「龐某見兄颱風姿不俗,口才上佳,便想邀兄台繼續作這『風』『月』兩字一七令。」

    那梁晉已過而立之年,頜下長須頗顯老相,且著實相貌平平,聽龐天青說他「風姿不俗」分明是諷刺,不由火冒三丈,冷冷道:「在下何敢比得龐檢討,有那花容月貌作得『花』字一七令來,在下可作不出。」

    龐天青忽然哈哈笑了兩聲,便朗聲道:「兄台說龐某花容月貌,龐某便作得出這『花』字一七令。倒是兄台,口口聲聲談著『風月』,卻說作不得『風』『月』詩詞,可不是名不副實?」

    說罷,將那手中花往帽側一攢,抬高了聲音,頃刻又作了一首『風』字一七令。

    又問楊慎,「楊兄可能再作一首『月』否?」

    楊慎見他使了眼色,便笑道:「勉力而為。」略一沉吟,也作出一首『月』字一七令。

    站在楊慎沈瑞這邊的眾進士皆大聲叫好,更有促狹者高喊道:「皎皎如月華,名副其實!名副其實!」

    對面那梁晉臉色鐵青,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
    龐天青朝周圍一拱手,轉而拎起酒壺來自斟一杯,抬手周向四下舉杯相敬,一仰頭酒到杯乾,再翻轉杯盞,滴酒不剩。

    這一番動作行雲流水,瀟灑之至,他本就俊逸非常,今日又著錦袍,帽側簪花,真真好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。

    方才又是連著兩首一七令與狀元公斗詩,更顯才華過人。

    這一番強大而自信的姿態,便像是在說:老子就是有貌,就是有才,合該做高門貴婿,你奈我何?

    梁晉被氣個仰倒,卻是樣樣比不得,又聽得有人竊竊私語說些風涼話,無外乎是他自己沒貌沒才便嫉恨人家能做高門貴婿之類,他簡直要氣得嘔出血來。

    旁邊的進士見情況不好,便起身道了句「今日還有事在身,各位慢用,少陪少陪」,硬拽這梁晉下樓去了。

    樓上一陣鬨笑,又恢復了之前的熱鬧。

    龐天青回歸本座,戴大賓忙過來歉然與他道:「是我言語不慎連累了龐兄。」

    龐天青毫不在意的揮揮手道:「算不得什麼,那等想說酸話的人,你便是什麼都不說,他也是要亂吠的。」

    見戴大賓仍是十分過意不去的樣子,龐天青哈哈一笑,道:「賓仲,莫要小看了我去。我卻不是那等敢做不敢當之人,這門婚事就是我自己挑的,任他人怎廂說,我知道我想要什麼便是。」

    一番話說得席上諸人都頻頻點頭,又贊道:「真性情,真名士也。」

    龐天青卻是哂笑一聲,道:「也不瞞諸位兄長,實是此番若不在京中訂下親事,回到家鄉,家中等著我的都不是良配,且又都牽扯太多。不若自己做主。」

    他揮了揮手,道:「不提也罷,不提也罷。」又問戴大賓道:「可是休了假便要回鄉娶親了嗎?」

    新科進士都有幾個月的假期可以衣錦還鄉,或祭祖或完婚等等。

    提到婚事,戴大賓倒有些羞赧,臉上微紅,道:「待要明年內子及笄後才會完婚。」

    眾人又是一樂,這才想起這是個少年來,轉而目光又都落在同是未及冠的沈瑞來。

    龐天青笑道:「恆雲的婚事我卻是知道的,四月廿八,我可要討杯水酒。」

    沈瑞連忙抱拳道:「那可太好了,我正要求龐兄、戴兄來當儐相呢。」

    他愁眉苦臉的一指楊慎道:「有這樣一個七步成詩的大舅兄,兩位兄弟若不幫我,就我這沒詩才的只怕門都叫不開……」

    眾人一時哄堂大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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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百三十九章 星河明淡(一)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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