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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百八十八章 鶺鴒在原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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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弘治十八年十月十六,孝宗敬皇帝梓宮發引,小皇帝衰服於几筵殿行啟奠禮,一路哭隨,行遣奠禮朝祖禮等,直至梓宮出至承天門,小皇帝才依禮辭梓宮而回宮。

    這一路,梓宮一動,壽哥就猶如被摘了心肝一般,幾乎不顧形象嚎啕大哭,連一旁同樣淚眼滂沱的張太后也不禁動容,幾次前去相勸。

    壽哥卻是根本不聽,哭到傷心處,昏昏沉沉搖搖欲墜,行禮都十分勉強,被劉瑾、谷大用、馬永成幾個親近內侍強勸著架著才全了禮數。

    待至承天門,壽哥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,死活不肯放了父皇梓宮走,跪倒在梓宮前幾乎哭闕過去。最後還是張太后喝令不要誤了時辰,命內侍背著壽哥上龍輦強抬回宮裡。

    梓宮出大明中門,就由宗人令駙馬都尉蔡震護喪,文武百官衰服步送至德勝門外,沿途皇親及群臣命婦各祭如儀。

    十八日,孝宗敬皇帝梓宮葬泰陵,駙馬都尉蔡震奉神主詣獻殿行安神禮。

    至此,山陵事畢,祔廟禮成,弘治皇帝徹底成為歷史。

    哀損過度的壽哥也病了一場,再出現在人前時,小臉瘦得只剩一條,一時後宮前朝皆傳新帝至孝。

    而壽哥臥病期間,張太后曾多次親自去探視,母子談到先帝,抱頭痛哭一場,於是那些母子不和的傳聞也就此淡去。

    十月下旬,沈家也迎來一場大祭禮,便是十月二十二沈滄的周年祭。

    玉姐兒十五一過便每日都回娘家徐氏張羅祭禮諸事。

    如今毛遲已輕鬆考中庶吉士,因其父毛澄就是翰林侍讀學士,妻族又有沈理、沈瑾兩位翰林,且姻親這邊楊廷和雖從翰林院到詹事府,但東宮侍講仍有多人在翰林院,故而毛遲在翰林院中是倍受關照。

    他為人又是憨厚謙遜,幾個月下來倒是人緣極好,坐館的日子也頗為輕鬆。

    所以玉姐毛遲夫婦二人這日子過得十分和美,唯一不足便是尚無子嗣,但兩人都還年輕,先前玉姐兒也是有孝在身不得同房,毛家也並未催促。

    像毛家這等書香人家,也是極為看重嫡長的,並沒有給丫鬟開臉斷藥等讓玉姐兒窩心的事。

    但玉姐兒心底也還是盼著早日有嗣的,本身沈家二房子嗣單薄也是玉姐兒心頭一根刺,生怕自己也是兒女緣淺的。因而她是愛煞了沈家現在兩個小孩子,在家時原就愛帶著四哥兒玩,現下對小楠哥更是歡喜,每每抱著他便不肯撒手。

    而那邊何氏則深覺掉進了福窩裡,這樣的人家她原是做夢都不敢想的,契母慈愛,嬸娘和善,契妹也是溫柔體貼,沈家人人待她和小楠哥都極好,下仆也因此極為恭敬聽話,她的日子是再順心不過,對徐氏越發孝順,打理起沈滄的祭禮也越發盡心,那深深埋在心底的寒冰也被沈家的溫暖氛圍層層化去。

    便是松江族人里三房的人進京參加周年祭,何氏也不過是淡淡的作普通親戚看,不再是仇視的態度。

    十月二十松江族人抵京,沈瑞親自帶人去接。

    松江一行人裡帶隊的卻是三房四老爺沈漣,一見著沈瑞便連連道:「出來時原是算好了時日的,不想過了大半路程,運河上忽多了不少運木料石料的船隻,皆打著官家的旗帆,客船不敢相爭,便都行得慢了,幸虧沒誤了日子。」

    五房來的是沈全,雖在孝中未出百日,論理不當出門,但五房出了族長,又素來與二房親厚,因此還是派了沈全過來。

    沈全下了船就捶了沈瑞肩頭一記,笑道:「這兩個月倒是長回些個肉了,不像前些日子那又黑又瘦的。」

    沈瑞笑著喚了聲三哥,又問郭氏諸人可好。

    沈全笑回都好,說到沈琦,他神色略黯,只是在碼頭上當著眾人不便多說,含混兩句過去。

    除了九房來的是沈琳外,其餘六七八房都是人丁單薄,派了旁支子弟盡個禮數。宗房這邊派來的是小二房庶出的三哥,沈海已然老邁又染疾,不堪旅途勞頓,不能前來,沈珺對外只說去訪名醫治腿,但沈全悄悄對沈瑞說了沈珺已悄然去了南昌。

    沈琳雖是九房的人,卻不是九房太爺派來的,而是從南京過來。

    九月中旬南京地震,因是白日,傷亡不重,卻也倒塌了不少房舍。國子監也有破損,一處學館坍塌還傷了學生,慰問安撫學生、監督修繕房屋讓沈洲等一應國子監官員忙得焦頭爛額,上官便也沒批准沈洲請假北上參加兄長的周年祭,故而沈洲只能遣沈琳進京。

    自八月間沈洲從松江帶去了沈漁等族人,沈琳手上的庶務都被諸人接走打點妥帖,他便也閒了下來,方才得了這趟差事。

    眾人廝見一番,紛紛上車回沈府。沈瑞與沈漣、沈全同車。

    沈瑞初時聽聞是沈漣北上,不由十分詫異,只不好當眾問出。

    待上了車問起,沈漣臉上有些尷尬,沈全則帶著幾分怒氣道:「還不是三房湖大伯、大伯娘非要過來,說什麼要救珠哥兒,九房太爺也嚷嚷著要來,在祠堂族會就鬧了一場……」

    他這說的還是委婉的,實際上湖大太太在族會上要求跟著上京時,真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,口口聲聲去沈滄墳前問問,怎的族親都不互相幫襯,怎的狠心不去救她那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理當前途無量的珠兒。

    而沈湖還能繼續裝他的文人雅士,對妻子的撒潑視而不見,只坐椅子上拿扇子敲著掌心唉聲嘆氣。那九月深秋將入冬的天氣虧他還能拿著扇子出來!

    九房太爺咳疾犯了,在祠堂里咳得驚天動地,像隨時一口氣上不來就能過去似的,卻還能聲嘶力竭喊著要進京去把寶貝孫子救回來。

    一場族會開得亂糟糟的。

    族長沈琦豈容這群人上京來給二房添亂,這不是來好好參加祭禮,這是來尋仇吶。當下毫不客氣的拒絕了他們的要求,更還直接問他們,要不要在這祠堂上就說說兩位「證人」是怎麼回事。

    九房太爺和沈湖夫婦都是心裡有數的,不過是仗著是沈滄周年祭,覺得二房要臉面就不會把事情鬧大,便想藉機要挾一把罷了,就是不救人出來,也能弄些銀錢好處。

    聽沈琦要撕開那層窗戶紙,三人便也都不做聲了。

    「章家闔家都被錦衣衛拿了,抄了家,湖大伯,九房太爺也是真怕了。」說起章家,沈全也搖頭,「陸家也是受驚不小,還往咱們家打聽消息。」

    五房也是權衡一番,便讓沈漣跟著上京了,總比三房旁人要強。

    那邊南京也來了消息,沈琳要上京,九房太爺的咳疾又隨著天氣轉涼日趨嚴重,老人家也不敢貿貿然北上了,只得怏怏作罷。


    沈漣其實也是生怕大哥大嫂這兩個禍害上京,非但辦不成事還得把二房往死里得罪,便痛快表示自己可以替他們去。而於他自己,亦是巴不得跟上京問問,——如今分了宗,沈珠若是問罪,別的房頭牽連不著,他這三房的可是跑不了的。

    借著沈全話頭,沈漣也不禁問道:「瑞哥兒,依你之見,如今咱們可能……可能自保?」

    聽聞三房九房被沈琦按住,沈瑞是大大鬆了口氣。

    現在官司正在膠著時候,沈湖也好九房太爺都是皮厚如城牆,難纏得緊,若真是來了京里,逼著二房或沈理去「營救」沈珠、沈琭,可不叫人頭疼!沒準兒還被賀家抓了把柄。

    不過沈漣這一北上來,松江那邊也是少個幫手,長壽這才上路十天……

    聽沈漣問話,沈瑞也知他心思,安撫道:「原看著是無大事的,只是近來賀家又搞了些事出來,我也是怕他家再出手暗算。正好漣四叔全三哥你們來了,還有事要與你們商量,這裡不便細說,等咱們回去再論。」

    他心下盤算,沈全不說,沈漣卻是打理生意多年,人情世故最是圓滑,在京許也是能幫得上忙的,二房被各方盯著,不好多走動,族人就要便宜許多。

    沈漣忙道:「若有用著我的地方瑞哥兒你儘管說。雖我們房頭京里的鋪子是二哥父子打理,我不大來京,但也有一二朋友在京的……」說著忽想起原本京里的鋪子是沈玲打理,如今哪裡還有什麼「二哥父子」,便又忙打住話頭,佯作咳嗽幾聲掩飾。

    見沈瑞沈全也都想起沈玲,面色都有些黯然,沈漣自知失言,忙又岔開話題,問沈瑞道:「這運河上恁多官船,我便也去旁敲側擊打聽了,開始口風緊得很,快進京了才露出話來說是整個西苑都修,不知要造多少景致出來。瑞哥兒在京里可聽著什麼消息了?若真是天家的別苑,這除卻石料木材,後面漆料、花木、太湖石、乃至帳布窗紗都是大宗買賣,旁的也就罷了,咱們的布是盡有的,若能分一小處,賺了銀子不說,許還能搭上線,交上幾個管用的人物……」

    沈瑞也不得不服了沈漣這份商人的頭腦了,想到賺錢生意不難,偏他就能從生意想到結交幾個通天人物為沈家的案子說話!

    不過西苑……?沈瑞心下納罕,十來日前才與壽哥說了開放西苑的事,難不成這就要動工了?可算起來,消息也沒這麼快傳到這石料木料原產地吧,除非壽寧侯府原就有建別苑的打算。

    只是眼見要進冬月,可不是什麼破土動工的好時候。再過幾日入冬封凍,別說材料無法自運河運來,便是凍土地基也不好挖。

    又或者,這是哪裡放出的風聲?要做些什麼?

    沈瑞一時也摸不到頭腦,只擺手道:「這些日子我也不怎麼出門,並不曾聽到這消息,四叔別急,待回頭我叫人去打聽一二。」

    一路閒話,很快回了沈府,眾人見過徐氏並三老爺夫婦,被安頓在西路客房。

    沈漣雖在路上聽說了玲哥媳婦被徐氏認為契女,但見到何氏時仍覺尷尬不自在——彼時將沈玲除族他也是默許的。甚至說,這會兒若能將沈珠除族,他才會踏實。

    人性本私,沈漣也不是聖人。但他也並非惡人,在面對因被族人拋棄含冤而死的侄兒遺孀,沈漣也做不到淡定如常。

    何氏則只淡淡的,除了待沈全親近些外,待沈漣乃至沈琳等沈氏族人皆如同路人。

    如今於她而言,不會放下仇恨,但也不會執著於仇恨,有沈家二房這樣的溫暖福窩,她是相當惜福,只想好好活下去,好好把小楠哥帶大。

    眾人安頓好,紛紛盥洗安歇,沈漣沈全則被請到內書房,與三老爺和沈瑞商量應對賀家諸事。

    沈全是自己人,沈漣則是案子直接牽連人,都會同心,沈瑞將最近得來的賀家種種消息和盤托出,只隱去自己認識壽哥不提,說皇上也在問孫太爺海商之事。

    對於皇上垂詢這事沈全沈漣也不意外,沈瑞岳父楊廷和就是帝師,知道些消息也是正常。

    而對賀家行徑,沈全氣得暴跳,連罵無恥。

    沈漣則思忖片刻道:「賀家當初算計了沈家,是買通了我大哥身邊管家,現下與這等小人也不必講什麼君子了,咱們也以牙還牙,買通他們的人作證去!咱們家與賀家原也有生意往來,我也認得幾個賀家的管事,賀家這種百年大族,族親、下仆、管事,關係盤根錯節,沒準兒就順藤摸瓜,真找到了什麼證據。」

    他頓了頓,似乎想起什麼,一捶掌心,信心似又足了幾分,道:「我們動身前,我隱約聽著風聲,說賀家在暗中搜捕賀南盛身邊的幾個得力管事。自從賀勉一頭撞死在大堂上,就有好幾個賀南盛得用的人嚇跑了。若沒點兒齷蹉事,哪裡還用抓回來。」

    沈瑞頻頻點頭,「我也認為賀勉那邊是個缺口,旁的不說,只要能拿到實證賀勉為賀南盛指使,賀南盛最少一個陷害士子的罪就跑不掉了。而沈珠既然能帶著賀家的人去劫殺沈琭,在通藩上賀家絕不清白,若再能拿到這個實證,整個賀家也難逃國法。我已派長壽快馬南下去查了。」

    他看向沈漣道:「原就是想請漣四叔幫忙,不成想四叔進京來了。那便如四叔所說,要煩勞四叔多留京幾日,探一探這邊賀家的人可有與南邊兒有親眷的,這事過了三月有餘,許多消息也當傳進京了。」

    沈漣忙應道:「這事交在我身上,瑞哥兒放心就是。」又道:「瑞哥兒可還有什麼不方便走動的關係,也可盡皆交給我。」他猶豫了一下,道:「這次太湖用兵,咱們與錦衣衛也有了些來往,既然賀家找了東廠的關係,咱們是不是也……」

    一旁一直不語的沈三老爺聞言連忙擺手,出聲道:「使不得。結交錦衣衛還則罷了,總是有些勛戚子弟避不開的。但結交東廠可就過了,在士林里可沒甚好名聲。」

    沈瑞也道:「漣四叔只按正常生意往來那般走動,如今也不知道明處暗處多少雙眼睛盯著咱們,大意不得。」

    沈漣連聲應是,暗想京中局勢比自己預估的還要緊張,之後行事要小心再小心了。

    末了幾人有商議了一番沈滄周年祭之事便散了。

    沈全是隨沈瑞住在九如居的,兩人回了院子,才細細談起松江及五房諸事。

    倭亂過後的松江元氣大傷,如今街面上雖也恢復了一些,卻遠不復往昔繁華模樣。

    「好在入秋後,外地布商來囤布的不少,大小織廠生意尚可。」沈全嘆道,「好歹有了明年買絲的本錢。」

    沈瑞想起壽哥所說要將松江棉布定為貢品,只是旨意沒下,這事兒到底也不算作準,但提前量還是要打好的,因此向沈全道:「若是可能,明年多收些生絲,叫蠶農也好過一些。這場浩劫里,又不知道多少尋常百姓家日子艱難,咱家的織廠能擴建便擴建吧,多招些工,幫襯一二也好。且多織些布來,我聽到些風聲,明年或許有大買賣。」

    沈全皺眉道:「你這是要達則兼濟天下了?心是好心,可咱們是不是也量力而行啊!這受災的不是一戶兩戶,如何幫得過來?莫非你也是想著漣四叔說的拿修西苑的事兒?這事兒可要有準信才行。雖說棉布就算織多了也能囤起來,不像瓜果易壞,但你也知道,這布放久了顏色也不鮮亮了,這價錢上讓一讓,咱們可就要賠了。而若在庫中受了潮……」

    沈瑞禁不住笑道:「三哥,你怎的也一肚子生意經了!放心,不是西苑的事兒,而是我確實得了個別的好消息。」

    他想了想,還是向沈全吐露了一些:「這次內官張永大人南下,孝敬了不少松江棉布進宮,皇上太后用著都好,說是要將咱們松江棉布定為貢品。只是旨意沒下,我先和你說說,咱們能提前預備起來。」

    沈全聞言滿臉喜色,「若是此事真成了,可是天大的好事,松江也就此聞名天下了,那多少布匹賣不出!這受災的百姓也能緩過來了。張永公公可真是替松江辦了件大好事!」

    提起張永,沈全又贊道:「便是沒貢品這事,張永公公還有王守仁王大人如今也是松江百姓口中的活菩薩了。有消息進京了吧,你可聽說了,他們在太湖下了好幾個寨子,解救了不少百姓送回了松江。不少人家骨肉團聚,都為兩位大人立了長生牌位!」

    然說著說著,沈全神情又黯然下來,低聲嘆氣道:「只可惜,還沒有我二嫂和兩個孩子的消息。二哥嘴上不說,心裡也是煎熬。母親、大哥和我也不知道怎麼開解才好……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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