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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百三十四章 來了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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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陳平安與先生告辭一聲,一大早就離開小巷。

    想著那份聘書,先生送了,寧姚收了,陳平安心情不錯。

    那位負責看守巷子的老修士,重新在小巷擱放下那座白玉道場,這輩子除了修行,老人反正也沒其它喜好了。

    劉袈還真就只是單純喜歡修道,至於境界什麼的,不強求,愛來不來,反正老子偏不慣著你。

    只是奇了怪哉,那徒弟昨兒莫不是自己不曾護道,就又給雷劈了?難得沒有咋咋呼呼在那邊耍那些武把式,竟然一宿的呼吸吐納,十分勤勉,以金液還丹一脈的河車搬運術,一遍遍運轉小周天,約莫是心誠則靈的緣故,還挺像回事。

    劉袈這一夜除了自己修行,靈氣流轉大周天,以那觀想神通,如仙人乘鶴遨遊一處自家獨有金玉叢林的廣袤天地,出絳宮下白鶴,在那長生橋,觀水悟道。老修士還要分心留神趙端明的氣機流轉路線,以便事後揀選瑕疵,幫助弟子查漏補缺。

    陳平安在臨近巷口處停下腳步,等了片刻,彎曲手指敲門狀,輕輕叩擊,笑道:「劉老仙師,串個門,不介意吧?」

    小巷敲門聲響起的時候,劉袈其實剛好收斂心神,修行告一段落,老元嬰感慨不已,這個年輕人,不愧是繡虎的師弟,眼光真毒,隔著一座道場小天地,還能將自己的修行狀況,看得如此真切,老修士從蒲團上起身,施展神通,為白玉道場打開一扇小門,說道:「請進。」

    多了個請字,那是看在你先生是文聖的面子上,跟什麼劍仙不劍仙,隱官不隱官的,關係不大。

    不過短短一天之內,先是這位年輕隱官的串門,寧姚的凌厲出劍,又有文聖的大駕光臨,劉袈覺得自己一貫冷清的修行路上,難得如此熱鬧。

    只是先前想著找那條漢子喝酒,這會兒該不會已經喝酒不成,只能與那老車夫遙遙敬酒三杯吧?

    陳平安步入其中,看了眼還在修行的少年,以心聲問道:「老仙師是打算等到端明躋身了金丹境,再來傳授一門與他命理天然契合的上乘雷法?」

    劉袈神色古怪,很想要點這個頭,在一個才不惑之年的年輕人這邊打腫臉充胖子,但老人到底良心過意不去,面子不面子的無所謂了,嘆息一聲,「有個屁的雷法道訣,愁死個人。」

    陳平安驚訝道:「以天水趙氏的底蘊,就尋不見一部雷部正法?」

    劉袈搖搖頭,「這些年趙氏只尋見了幾部旁門左道的雷法秘笈,離著龍虎山的五雷正宗,差了十萬八千里,他們敢給,我都不敢教。」

    真是個不知油鹽柴米貴的劍仙,雷法在山上被譽為萬法之祖,這等真法秘錄,哪有那麼容易得手,何況這就根本不是錢不錢的事情,寶瓶洲仙家,專修雷法之輩,本就不多,靠近「正宗」一說的,更是一個都無,哪怕是那神誥宗的大天君祁真,都不敢說自己擅長雷法。

    陳平安想了想,說道:「回頭我要走一趟中土神洲,有個山上朋友,是天師府的黃紫貴人,約好了去龍虎山做客,我看看能不能東拼西湊出一部像樣的秘籍,只是此事不敢保證一定能成。」

    劉袈皺眉道:「平白無故的,你為何如此興師動眾,白送一份天大香火情給端明?怎的,是要拉攏天水趙氏,作為落魄山在大驪的朝中盟友?」

    陳平安搖頭笑道:「真要成事,那本雷法秘籍,算我不小心遺漏在了人云亦云樓,就當是對劉老仙師幫忙看護師兄宅子的感謝,劉老仙師只需要做到一件事,就是在天水趙氏那邊隱瞞此事,總之與我無關,之後為端明安心傳道就是了。」

    劉袈將信將疑,「就這麼簡單,真沒啥算計?」

    陳平安反問道:「信不過萍水相逢一場的陳平安,可劉老仙師難道還信不過我先生?」

    劉袈啞然失笑,猶豫一番,才點點頭,這小子都搬出文聖了,此事可行。儒家讀書人,最重文脈道統,開不得半點玩笑。

    只是老修士驀然回過神,笑罵道:「好小子,你詐我,屁事不做,就能從我這邊白賺一份好感,對也不對?」

    陳平安故意一臉疑惑道:「此話怎講?」

    劉袈氣笑不已,伸手指了指那個當自己是傻子的年輕人,點了數下,「就算你與天師府關係不錯,一個儒家弟子,終究不在龍虎山道脈,恐怕就算是大天師本人,都不敢擅自傳你五雷真法,你自己方才也說了,只能借著看書的機會,東拼西湊,你自己摸一摸良心,這樣一部誤人子弟的道訣秘籍,能比天水趙氏尋來的更好?誆人也不找個好由頭,八面漏風,站不住腳」

    老修士頓時止住話頭,只見那個青衫劍仙笑著抬起一手,五雷攢簇,造化掌中,道意巍巍雷法赫赫。

    劉袈凝神定睛,瞧了又瞧,輕輕點頭,神色如常道:「小夫子耍得一手好雷法,不愧是文聖弟子,繡虎師弟,博採眾長,熔鑄一爐,佩服佩服。好,此事說定,先行謝過,只等小夫子不小心丟了本秘籍在宅子,再被我無意間撿了去。只是?」

    陳平安笑道:「修行此法的一切注意事項,我都會小心落筆,仔細附錄書尾,文字只會比正文內容更加繁瑣細密,老仙師的境界就擺在那裡,事後為端明護道傳法,絕對不成問題。」

    劉袈有些難為情。

    陳平安說道:「還得勞煩老仙師一事,幫我與天水趙氏家主,討要一幅字,寫那趙氏家訓就行。當然還是與陳平安無關。」

    能夠被師兄喊來這邊看守小巷,陳平安確定劉袈肯定是守口如瓶之人。所以根本不擔心老修士在天水趙氏那邊,會說漏了嘴。

    劉袈鬆了口氣,討要字畫什麼的,小事一樁。自己哪怕扛著個籮筐登門,都不算什麼,是給那寫得一手漂亮館閣體的趙夫子臉了才對。

    被大驪官場說成是馬糞趙的天水趙氏,家訓卻極有書卷氣,陳平安尤其鍾情其中數語,氣象宜清宜高,學問宜深宜遠,立身宜剛宜誠,顏色宜柔宜莊。

    事實上,陳平安這趟入京,遇見了趙端明後,就很想討要一份趙氏家主親筆手書的家訓,回頭裱起來,不宜懸掛在自己書房,可以送給小暖樹。只是如今京城形勢還不明朗,陳平安之前是打算等到事了,再與趙端明開這個口。現在好了,不花錢就能得手。

    老修士驀然一驚,陳平安轉頭望去,是被自己的雷法氣象牽引,趙端明的心神沉浸小天地,出現了一種遙相呼應的氣機流轉,以至於整個人的靈氣外瀉,人如山嶽,飛雲盤桓,有那電閃雷鳴的跡象。陳平安看了眼劉袈,後者一愣,立即點頭,說了句你只管為端明護道。

    陳平安一步跨出,來到趙端明那邊,輕巧一跺腳,盤腿坐在蒲團之上的閉目少年,隨之飄然騰空而起。

    陳平安抬起一手,輕輕撫住少年腦袋,幫助趙端明安穩心神道心,原本五雷攢簇的那隻手掌,變為併攏雙指,輕輕一點少年眉心處,讓其定心,瞬間躋身一種神睡境地。

    劉袈瞪大眼睛,一臉匪夷所思,只見那弟子頭頂四周,氣象萬千,異常瑰麗,就像一幅天地被道化的玄妙畫卷。

    日月共懸空,無數星辰旋轉,只見那一襲青衫,以心念從璀璨星河當中,獨獨摘出一枚金光縈繞、雷法盎然的袖珍「星辰」,再以那點額之手,仿佛作為一座長生橋,緩緩滾入少年眉心,那一粒被道法虛化的星辰,在趙端明的人身小天地之內,循著小周天的靈氣路線,有序旋轉,少年原本散落各處、連自己都渾然不覺的幾縷精粹道意,如獲敕令,轉瞬即至,遙遙朝拜那枚好似天道懸空的遠古星辰。

    陳平安輕輕一拍少年額頭,少年連人帶蒲團重新落地。

    劉袈小心翼翼問道:「陳平安,你該不會是飛升境大修士吧?」

    陳平安笑道:「我不是,我媳婦是。」

    劉袈忍了忍,還是沒能憋住,問出心中那個最大疑問,「陳平安,你咋個拐騙到寧姚的?」

    陳平安理了理衣襟,抖了抖袖子,笑著不說話。

    這不是明擺著嗎,靠相貌靠氣度。

    劉袈愣了半天,打趣道:「你是個裁縫啊?」

    陳平安微笑告辭,大步走出小巷。

    一直被蒙在鼓裡的少年緩緩回過神,睜眼後,站起身,蹦跳了幾下,只覺得格外神清氣爽。

    發現師父坐在蒲團上喝酒,趙端明湊過去蹲著,聞一聞酒香解解饞。

    劉袈笑道:「以前還不清楚國師為何要我這邊耐心等著,說俸祿一事,先欠著,以後自有人來這邊掏錢。」

    世事蕪雜,彎彎繞繞,看不真切,可看人心的一個大致好壞,劉袈自認還是比較準的。

    趙端明說道:「我那陳大哥的錢,師父也好意思收下啊?師父啊,修行傳道一事,你當然很強,不然也教不出我這麼個徒弟,可是人情世故這一塊,你真得學學我。」

    劉袈笑著不再言語,轉頭望向巷中,以前國師崔瀺就在此年復一年,日復一日,獨來獨往,卻從無半點寂寥之感。

    心之憂危,若蹈虎尾,涉於春冰。

    如今多了個師弟,一樣行走巷中。

    昭昭若日月之明,離離如星辰之行。

    好像那個青衫劍仙,年紀雖輕,卻不是什麼棋子了,而是落座京城,一國山河即棋盤。

    邀請對手落座,不妨試試看。

    老修士再一想,頗為得意。

    自己這個看門人,一攔攔仨,陳平安,寧姚,文聖,可都勉強能算攔下了的,試問天下誰能媲美?

    劉袈咳嗽一聲,遞過去一壺酒,笑道:「端明,喝酒。」

    少年拍掉師父的手,笑哈哈道:「師父說笑呢,喝什麼酒,弟子小小年紀,只是聞了酒味都受不了。」

    反正才幾步路,到了客棧,陳平安不著急找寧姚,先跟掌柜嘮嗑,聊著聊著,就問起了少女。

    老人氣呼呼道:「姓陳的,別吃著碗裡瞧著鍋里,趕緊收起那份歪心思,再說了,你小子是不是吃錯藥了,我那閨女模樣是俏,卻不至於好過寧姑娘。」

    陳平安笑著試探性道:「掌柜,想啥呢,我是什麼人,掌柜你見過了走南闖北的三教九流,早就煉出了一雙火眼金睛,真會瞧不出來?我就是覺得她資質不錯」

    老掌柜氣笑道:「打住,打住啊!難道跟你拜師學藝走江湖啊,一個小姑娘家家的,練什麼拳腳功夫,此事休要多說。」

    要說那些混跡市井的武把式,就更別提了,不是耍槍弄棒賣那狗皮膏藥,就是胸口碎大石掙點辛苦錢,雖說眼前這個年輕人,多半是個落腳地兒的江湖門派,可要說讓自己閨女跑去跟人學武,豈不是沒過幾天,就滿手老繭的,還如何嫁人?想想就糟心。

    最最擔心的,還是那個傻閨

    女,打小就憧憬著當什麼江湖女俠,飛檐走壁,行俠仗義。虧得有次意遲巷和篪兒街兩幫小王八蛋打群架,打得那叫一個兇狠,磚頭都碎了不少,看得自家閨女悶悶不樂跑回家,打那之後,就收心幾分了,只嚷著長大了再說,先練好內功再走江湖不遲。

    陳平安說道:「那我要是跟她在客棧裡邊,只是走路遇到了,不犯法吧?」

    老人咦了一聲,壓低嗓音說道:「你到底圖個啥?陳平安,你老老實實,給我說道說道,不然我可就真要趕人了,兒子是有倆,閨女卻只有一個,要是被你小子拐了去,我家那個凶婆姨能打死我。」

    老掌柜還真沒覺得這個年輕外鄉人,是什麼歹人。

    何況如今世道太平了,大驪老百姓的日子,每天都穩穩噹噹的,犯禁一事,別說江湖中人,山上神仙都不敢。

    老人突然問道:「陳平安,與我透個底,你是哪個江湖門派的,名頭大不大?」

    龍州地界,只聽說有座高聳入雲的披雲山,和那位傳聞財源滾滾的魏山君,再就是一個滿山劍仙的龍泉劍宗。

    陳平安笑道:「小門小派的,說了掌柜也不知道,反正人不多,但是可以保證我家門風不錯。」

    老人嗤笑道:「我要是出門去,還跟人說自己這兒,是京城裡頭數一數二的大客棧呢,每天進進出出的,不是魚虹、周海鏡這樣的江湖大宗師,就是騰雲駕霧的神仙老爺,你信不信啊?」

    陳平安點頭道:「是不信。」

    老人問道:「你小子不會真喜歡我閨女吧?莫不是一見鍾情?」

    陳平安苦笑道:「真沒有。」

    老人如釋重負,點點頭,這就好,然後一拍桌子,很不好,我閨女哪裡比那寧姚差了,老人大手一揮,沒眼光的,趕緊滾蛋。

    陳平安走後,衙門那邊,很快就有人過來查簿子,兩張生面孔,不過官牌沒錯,老掌柜也就沒有多想。

    他們翻到了陳平安和寧姚的名字後,兩人相視一笑,其中一位年輕官員,繼續隨手翻頁,再隨口笑道:「劉掌柜,生意興隆。」

    老人隨意趴在櫃檯上,半點不怵這些公門中人,自家客棧就開在那兩條街巷邊上,兩代人,都快五十年了,什麼文官武將沒見過,位列中樞的黃紫公卿,不但熟臉,好些個路上遇見了,還能打聲招呼的,對此,老掌柜是一向頗為自傲的,所以這會兒只是笑道:「生意還行,湊合吧。」

    寧姚並未刻意心神沉浸去修行,溫養劍意,不然無異於兩座天下的一場大道之爭。

    她就這麼在桌邊坐了一宿,然後到了清晨時分,她睜開眼,下意識伸出手指,輕輕捻動一隻袖子的衣角。

    等到敲門聲輕輕響起,寧姚說道:「門沒拴。」

    陳平安推門而入,寧姚瞥了眼那個頭別玉簪的一襲青衫,沒說話。

    陳平安從袖子裡摸出幾本文人筆札的集子,笑道:「還要在京城逗留幾天,怕你悶,就挑了幾本書,沒事隨便翻翻。」

    寧姚看著桌上的幾本書,拎了拎,問道:「就沒有江湖演義和傳奇公案?」

    陳平安問道:「要看這一類?」

    寧姚反問道:「不然看那些靈怪煙粉、誌異的胡扯?」

    陳平安無言以對。

    那些演義,動不動就是隱世高人為晚輩灌注一甲子內功,也挺胡說八道啊。

    只是媳婦說的都對。

    陳平安先說了禮聖邀請的文廟之行,寧姚點點頭,說沒問題,然後陳平安立即轉身去找書,不過書樓裡邊,好像沒有這些書籍。

    記得當年還是小黑炭的開山大弟子,每天私底下就纏著老魏和小白,說每人傳給她幾十年功力好了。

    後來是老廚子告狀,然後裴錢一頓板栗直接吃飽,才放過了魏羨和盧白象。

    老掌柜瞧見了來來回回的陳平安,打趣道:「人不可貌相,年紀輕輕的,倒是挺快啊。」

    陳平安假裝沒聽懂,問道:「掌柜的,附近有無書肆?」

    老人點點頭,「不遠,就有半條街的書鋪,不過離著意遲巷篪兒街這麼近的鋪子,可想而知,價格不便宜,多是些不常見的孤本善本。怎的,如今你們這些江湖門派中人,與人過招,事先都要之乎者也幾句啦?」

    老人大致指了路,陳平安道了聲謝,笑道:「媳婦想看書,就去那邊找找。」

    陳平安就當是散步了,找見了那條街,確實書肆林立,花了七八兩銀子,挑了幾本書,收入袖中,改了主意,繞路去往別處,約莫三里路程,穿街過巷,陳平安最後走到了一座開在小巷深處盡頭的仙家客棧,門臉兒不大,也沒什麼仙家排場,凡俗夫子路過了,肯定都不會多看一眼,遇到了這條斷頭路,只會轉身離開。

    陳平安知道宋續幾個,昨夜出城遠遊,身形就起始於此地,後來返回京城,也是在這邊落腳,極有可能,這裡就是他們的修道之地。

    陳平安剛要敲門,就微微皺眉,身形瞬間倒掠出去,飄落在十數丈外,有一位金丹境的女鬼修士,身形虛化,從那張貼有彩繪門神的大門之中,一個飛撲而出,陳平安瞥了眼,發現是那個年輕元嬰劍修身邊的女鬼,多半是宋續、葛嶺一般的存在,只是分屬不同山頭。

    這是要切磋道法?還是問劍問拳?

    只是見她身形旋轉,彩衣飄搖,張牙舞爪的,好像也沒什麼章法,而且她那要吃人的眼神,滿臉的垂涎,又是怎麼回事。

    陳平安雙手籠袖,只是挪步側過身,就躲過女鬼御風身形,宛如一條彩練的女鬼旋轉半圈,攤開雙臂,就要抱住那一襲青衫。

    你還沒完沒了了?

    陳平安便頭也不轉,只是抬起一肘,往後一砸,砸中那女鬼面門。

    砸得那女鬼暈乎乎倒地不起,坐起身,雙指從袖中扯出一塊帕巾,擦拭眼角,泫然欲泣。

    陳平安轉過頭,皺眉問道:「怎麼回事?」

    女鬼神采奕奕,也不說話,只是驀然飄向陳平安,也無殺心殺氣,好像就是一味死纏爛打。

    陳平安始終雙手籠袖,抬起一腳,踹在她額頭上,女鬼撞在牆壁上。

    不對。

    是某種能夠遮蔽心相的古怪障眼法。簡而言之,眼見為虛。


    陳平安眯起眼,一手探出袖子,五指如鉤,抓住那女鬼頭顱,迅猛往下一按,將其砸在地上,腳尖微擰,以武夫罡氣布滿道路,不給她遁地的機會,然後一腳腳尖戳心,砰然一聲,可憐那女鬼彩衣身形,就像一塊抹布,將一條巷子都擦試了一遍,然後女子身軀和身上彩衣驀然擴大,懸停在小巷口附近,就像牆上掛了一幅巨大的彩繪仕女圖。

    陳平安提醒道:「差不多就可以了。」

    一條小巷兩側牆壁,剎那之間天昏地暗,探出無數顆女鬼的頭顱,只是並不猙獰厲色,反而笑顏如花,如那失心瘋的痴情女子,終見情郎歸家。

    陳平安原本都已經打算下狠手了,沒來由嘆了口氣,說道:「最後再警告一次。」

    客棧內那袁化境走到廊道中,沉聲說道:「改艷,收手。」

    名為改艷的女鬼立即收攏術法,現身小巷中,身姿婀娜,斂衽行禮,「小女子改艷,見過陳公子。」

    陳平安解釋道:「我來找人。」

    改艷嫣然一笑,「找人好啊,這客棧是我開的,找誰都成,我來為陳公子帶路。」

    陳平安搖頭道:「不用。」

    女子委屈萬分,怯生生道:「客棧可是我的地盤,是否開門迎客掙那神仙錢,其實也沒個定數,只看小女子心情的。陳公子是斯文人,總不能破門而入吧?」

    如果說宋續六人小山頭,都屬於奇人異士,可無論是身份相貌還是脾氣性情,都還算正常,那麼綽號「夜郎的」劍修袁化境,他麾下四位從屬,好像就沒有一個省油燈,除了這位名叫改艷的女鬼,還有那個野修出身的年輕騎卒,名為苦手,以及一位陰陽家一脈的五行家練氣士。

    最後還有一位山澤精怪出身的野修,少年模樣,面容冷峻,眉宇間殺氣騰騰。給自己取了個名字,姓苟名存。少年脾氣不好,還有個奇怪的願望,就是當個小國的國師,是大驪藩屬的藩屬都成,總之再小都行。

    陳平安一步縮地山河,直接破開客棧那點不值一提的禁制陣法,環顧四周,在雲霧迷障中瞧見了一處宅子,雙指一划,開門而入,落下身形,微笑道:「昨夜人多,不好多說。」

    少年苟且,其實早已走出屋內那處別有洞天的修行道場,此刻瞧見了眼前這一襲青衫,少年先抱拳,又作揖,好像都覺得不對,最後只好撓撓頭,喊了聲陳先生,然後就開始咧嘴傻笑。

    昔年石毫國,狗肉鋪子裡邊,有個被人誤以為是啞巴的少年夥計,後來遇到了一個青布棉衣的男人,拉著他吃了頓飯,說了很多話,給了他一個可能。

    最後還借了少年一顆小暑錢。

    「冤家唉」。

    巷子裡的改艷也不惱,只是嬌羞一跺腳,尾隨其後。

    來到這這處院落,她驚訝萬分,苟且與陳平安難道認識?怎麼從未聽說此事。

    韓晝錦也來到小院門口,身邊有個跟屁蟲的余瑜。

    少年燦爛笑道:「陳先生,我今兒叫苟存。」

    陳平安笑著點頭,「名字不錯。」

    苟存。

    不忘本,活下去。

    陳平安伸出手。

    少年趕緊從袖中摸出一枚常年備著的小暑錢,交給對方,歉意道:「陳先生,當年那顆小暑錢,被我花掉了。」

    陳平安說道:「借錢還錢,不得講點利息啊。」

    少年咧嘴一笑,知道陳先生是在開玩笑。

    陳平安收起小暑錢,手腕一擰,多出一根綠竹杖,是那文人雅士登山遠遊的行山杖,「送你了。」

    行山杖上邊,刻有二字銘文,致遠。

    少年懷捧行山杖,不善言辭,只是默然與陳先生鞠躬致謝。

    下一刻。

    少年還來不及抬頭起身,便瞬間悚然警覺。

    事實上,不但是苟存,院中的女鬼改艷,門口的韓晝錦和余瑜,以及聚在鄰近一處院落內的宋續幾個,人人都發現自己置身於雲霧茫茫中。

    陣師韓晝錦已經祭出那座仙宮遺址,然後天地間唯有一道劍光,劈天開地一般,強行破開了一座遠古桐柏福地的山水禁制,只見那陳平安一手扯住改艷的髮髻,一手攥住苟存的脖頸,女鬼改艷一身靈氣被拳意鎮壓,近乎停滯,稍有風吹草動,五行之屬的本命氣府就有那揪心之痛,至於苟存已經昏厥過去,最麻煩的地方,還在於改艷和苟存眉心處,都被飛劍輕刺

    一下,劍氣滲入體內小天地。

    那位出手不打招呼的青衫劍仙,環顧四周,看了幾眼這處上古仙人道場的大道運轉氣息,然後盯著韓晝錦,微笑道:「我都有點奇怪了,你們當年怎麼殺的妖族軍帳玉璞境,襲殺斬首?不會吧,是送人頭給你們才對吧?」

    陳平安自顧自說道:「還是說,只要人手不齊,你們十一人,就只能算一盤散沙了?沒事,都進來好了。再說了,天底下哪有隻需你們謀劃穩當殺別人的好事,終有一天是要還債的,現在就是了。」

    那位陰陽家練氣士剛要掐道訣,施展一門極其玄妙的本命神通,以自身跌一境作為代價,逆流光陰長河些許,幫助十一人重返「先前」,好早做準備。

    結果頭頂有劍光直下,袁化境現身為隋霖護道,祭出一把本命飛劍,以飛劍對飛劍,斬斷那道劍光,不曾想,那五行家練氣士身邊四周,劍光亮起無數,直接攪爛那條纖細如絲線的光陰流水。

    陳平安丟下手中的苟存和改艷,一步來到道錄葛嶺身前,這位道士竟是選擇直接炸開金丹和元嬰,換成一般的地仙修士,就該是身死道消的下場了。

    陳平安一身拳意如瀑,毫髮無損,隨意走出這處山水畫面略顯紊亂的戰場,伸手按住那兵家修士的余瑜近身一拳,輕輕一拽往自己身前靠攏,然後轉身就是一記頂心肘,打得余瑜口吐鮮血,倒飛出去數十丈,身形一閃,剛要抬腳再踩下,眼角餘光卻發現那余瑜其實遠在別處,有點意思,在籠中雀的自家小天地內,眼中所見,竟然還是收到了干擾,看來先前在小巷那邊,女鬼這位傳說中的山上「畫師描眉客」,還是藏拙不少。

    於是下一刻,十一人眼中所見,天地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傾斜、扭曲和顛倒。

    就像一座天地,被主人切割成了無數界境。

    那女鬼改艷剛要有所動作,視野之中,皆是劍光,瞬間就被數十把長劍釘入身軀和那件彩衣。

    原本應當長久昏睡的苟存突然睜眼,就被陳平安一腳踩中心口,再次昏死過去,與此同時,陳平安斜眼那個小沙彌,笑了笑,好像在說原來是你。一襲青衫如跨出門扉,凌空蹈虛,出現在了那個小沙彌身後,手臂環住小和尚的脖子,一手托住小和尚的下巴,只是陳平安猶豫了一下,選擇臨時收手,拍了拍小和尚的腦袋,笑道:「以後小心些。」

    雙指併攏,畫了一圈,在小沙彌後覺四周,出現了一座金色雷池。

    陳平安更換戰場,抖了抖袖子,符籙如懸掛兩條銀河,將那五行家練氣士圍困其中。

    韓晝錦大驚失色,不知何時,自己竟然失去了與那座仙府遺址的氣機牽引。

    陳平安環顧四周,隨便抬手,拍飛袁化境與宋續的飛劍,說道:「知道你們還有很多後手,可是毫無益處,沒機會施展的,你們已經輸了。」

    屈指一彈,將一塊金身碎片激射向那位陰陽家練氣士,陳平安說道:「算是補償。都回吧。」

    光陰逆轉片刻,十一人各歸其位,但是有那小沙彌的佛法神通護持,人人記憶猶存,隋霖跌坐在地,臉色慘白,只是手中那塊金身碎片,足可彌補自身道行的折損,猶有盈餘。

    一半修士不太服氣,剩下一半心有餘悸。

    那位出手狠辣至極的青衫劍仙,好像唯獨不受光陰長河的影響,第一個返回客棧原地,雙手籠袖站在廊道中,與那還低著頭的少年苟存笑道:「嚇到了?」

    少年呆滯無言,還是懷捧行山杖的姿勢,起身然後撓撓頭,再搖搖頭,「陳先生,是學到了。」

    陳平安輕聲道:「山上修行,雲波詭譎,登山越高,山風越大,以後多加小心。」

    然後陳平安笑了起來,「當然不是說你以後都要小心我的偷襲了。今天的出手,是個例外。」

    陳平安開始幫忙十一人復盤這場廝殺,再給了些建議,至於他們聽不聽,不管。

    如果他們不是師兄精心篩選、耗費大量財力栽培起來的修士,陳平安今天都懶得出手,那麼大一塊遠古神靈的金身碎片,不是錢啊。

    陳平安最後以心聲問道:「苟存,如今瞧見了吃狗肉的人,會如何?」

    苟存沉默片刻,抬起頭,與陳先生實話實說道:「還是心裡難受得緊,所以聽陳先生的,以後一定要當那小國國師,下令一國境內,誰都不許吃狗肉。」

    陳平安點點頭,「慢慢來。」

    陳平安就要離開這處仙家客棧,不料那個女鬼竟然還有膽子靠近幾步,眨著一雙大眼睛,「陳公子,這就走啦,我送送你唄?」

    陳平安氣笑道:「膩歪不膩歪,說說看,你到底圖個什麼?」

    她破天荒有些靦腆神色,「學韓晝錦,見色起意,把持不住。」

    韓晝錦滿臉通紅,惱羞成怒道:「改艷,你嘴巴給我放乾淨點!」

    陳平安無言以對,一閃而逝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火神廟。

    花棚下,封姨斜眼望去,不請自來,而且不敲門就進,都什麼人啊。

    老車夫直截了當道:「形勢所迫,需要要回答陳平安三個問題,你覺得那小子會問什麼,我好早做準備。你別推脫,如果不是你使壞,我不至於多挨那兩劍。」

    封姨莞爾一笑,「陳平安肯定會先問你是誰。」

    老車夫說道:「還有呢?」

    封姨繼續道:「那本命瓷破碎一事,你有無參與其中。」

    老車夫點點頭,「這個好回答,屁事沒有。」

    封姨嘖嘖道:「昧良心了吧?你可是早就押注了杏花巷馬家。」

    老車夫也不遮掩,「我最看好馬苦玄,沒什麼好隱瞞的,可是馬氏夫婦的所作所為,與我無關。既沒有指使他們,事後我也沒有幫忙抹去痕跡。」

    封姨思量片刻,「至於第三個問題,他可能會問的內容,就多了,難猜。」

    「比如?」

    「比如驪珠洞天的本命瓷煉製一事,到底誰才是始作俑者。你要不要回答?怎麼回答?」

    老車夫取出一隻小瓷瓶,大開之後,紫氣繚繞,輕輕嗅了嗅,頓時一身金光盎然,流轉全身,縫補傷勢。

    神靈之軀,被那劍修所斬,有一點好,就是沒有劍氣殘留,劍氣餘韻,會被光陰長河自行沖刷掉,只要不至於金身當場崩碎,事後傷勢再重,裂縫再多,都可以彌補,修繕金身。

    老車夫沉默片刻,略顯無奈,「跟寧姚說好了,只要是我不願意回答的問題,就可以讓陳平安換一個。」

    封姨笑道:「就這樣?」

    老車夫悶悶道:「那個小婆娘給了個說法,事不過三。」

    老車夫猛然抬頭,你這個老婆娘可別再坑我。

    封姨打趣道:「實在不行,就死道友不死貧道好了,將那人的根腳,與陳平安和盤托出。」

    老車夫搖搖頭,「什麼山上四大難纏鬼,其實惹誰都別惹算卦的。」

    其餘兩位幕後人,其中一個,是扶龍一脈的養龍士。還有個,來自陰陽家中土陸氏,一明一暗,明處的,就是那位被宋長鏡亂拳打死的京城練氣士,暗處的,大驪舊五嶽選址,都是出自此人手筆。

    他們這幾個老不死,在那驪珠洞天寄人籬下,當然各有所求,扶龍士那位老祖師,是押注大驪宋氏,順便壓制福祿街盧氏氣運,

    至於這位封姨,除了護道一事之外,不過是各處順勢結緣罷了,比如將曹沆,袁瀣帶出驪珠洞天,將這對未來的文武雙璧,送給了大驪朝堂,才有了那場中興,使得大驪宋氏不至於國祚斷絕,被昔年作為大驪宗主國的盧氏王朝輕易吞併。

    相對封姨和老車夫幾個,那個來自中土陸氏的陰陽家修士,躲在幕後,成天穿針引線,行事最為鬼祟,卻能拿捏分寸,處處規矩之內。

    老車夫沒來由說道:「甲子之內,先到先得。馬苦玄其實還有機會。」

    是說那虛無縹緲又無處不在的浩然氣運一事,數洲山河破碎,兩座天下的大修士隕落極多,哪個不是原本身負大氣運之輩,只是都一一重歸天地間了,這就像出現了一場無形的爭渡。早先,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,還有托月山百劍仙,其實都屬於因這場戰事的即將到來,紛紛應運而起,之後,劍仙徐獬,白帝城顧璨之流,一個個橫空出世,崛起極快,故而最近一百年,是修道之人萬年不遇的大年份,錯過就無。

    除非。

    那位已經登天而去的文海周密,能夠重返人間,戰事再起。

    老車夫瞥了眼天幕,感嘆道:「不得不說,這個周密,確實了不起。」

    封姨笑道:「使氣毋奪,本就是修士養藏之道。」

    老車夫皺眉道:「功德一物,來之不易,這個陳平安的腦子有毛病吧。」

    封姨搖搖頭,不願多說此事。

    所謂人性,歸根結底,就是喜歡自己跟自己打架。

    身為神靈,卻天生能夠分門別類,毫釐不差,喜怒哀樂,再細分出成百上千的「地界」,處處井然有序。

    關於這件事,三教聖人都是有許多解決方案的,比如佛家道門都推崇那「守一法」,近一點的,只說那個恢復文廟神位的老秀才,一樣早已在聖賢書上勘破天機,比如說那凡觀物有疑,中心不定則外物不清,明月宵行,俯見其影以為伏鬼心者,形之君也,而神明之主也,故而需自禁自使、自奪自取,自行自止也這才是老秀才那解蔽篇的精髓所在。

    所以先前在客棧那邊,老秀才看似無心隨意,提到了自己的解蔽篇。

    當時封姨就識趣撤去了一縷清風,不再偷聽對話。

    世間所謂的風言風語,還真不是她有意去旁聽,實在是本命神通使然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陳平安原路返回,臨近客棧,剛好碰到那個少女出門,一見到那傢伙,少女立馬掉頭,跑回客棧,繞過櫃檯,她躲在爹身邊,然後裝模作樣開始打算盤。

    陳平安跨過門檻,目不斜視。

    突然停步,轉身走出客棧,去往小巷宅子。

    那位大驪太后,終於來了。

    櫃檯那邊,少女小聲道:「爹,我是不是冤枉他了。」

    老掌柜沉聲道:「沒有,這小子是江湖中人,心眼頗多,是在欲擒故縱。」

    陳平安頗為無奈。

    街上緩行,閒來無事,陳平安開始隨口胡謅幾句。

    古竹馬擊裙腰,駐馬聽賣花聲,荷花媚摸魚兒,紗窗怨玉簟秋,玉漏遲好事近。渡江雲送不水船,鵲橋仙見壺中天,山鬼謠唱萬年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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